放弃工作，离开家乡，到北京的郊区租几间平房过一种自由艺术家的生活，在近些年已经成为年轻艺术家经常选择的生活方式。某些后现代学者将此现象称之为“郊区文化”。可见，这是世界上一些充满活力的、大的文化都市共有的边缘景观之一。就我个人的体会，这种生活的绝大部分内容是学习、交友、思考和创造。选择这种生活方式的青年人几乎无法接受社会在一般意义上为准备步入成人社会的他们安排的生活图式。他们对于规范的生活及其意义缺乏兴趣和敬意。在那些希望按常规的途径稳步发展、积累财富和经验的人看来，这种生活无疑是冒险的，而且是种巨大的浪费。但对于我而言，生命中最可信任的良师益友是人的天性，而惟一的财富，是支配时间的自由和独立创造的可能。

　　简单地把这些“郊区文化”游击队归于反传统的行列是很不确切的。他们中的很多人对于已往的生活怀有依恋之情，而对商业文明没有兴趣。这些人对于发展和进步有其它的认识，他们选择中心的边缘是符合自己的本性的。“世界村”是一个乏味的概念，随着全球一体化的不断发展和完善，会有更多的人愿意从那些单调精致的公共壮举中游离出来，从数字化管理和无土栽培的单向度教室中逃出来。因为较为模糊和无知的生活，相对懒散和原始的节奏，更符合他们对于生活的想象。准确地说，他们是一些当代“柏拉图”。

　　在郊区，他们对旧货和搬迁仍充满幻想;在简单拼凑的床板上，他们对个人的力量仍充满信心;在日渐虚妄的可能性中，他们对迅速发展的文明仍抱以怀疑并为之忧虑。在他们眼中，那些不断增长着的钢筋混凝土晶体的边缘，那些突然变得安静的地带，是富于诗意的。这些住在郊区的“柏拉图们”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隐士，他们用长发和秃头，以及午后和黎明前的时光，在现代展厅、使馆、酒吧、大学、夜总会、企业和充满一氧化碳的蜂窝煤炉子之间建立梦想的热线，并采用不规范的方式和不成文的经验去付诸实践。和那些逐渐消沉下去的陈腐的生活方式以及靠几个流行的商业神话来刺激的肤浅、单调的公共生活相比，“郊区柏拉图”们的生活显然更具魅力。

　　在这里，在这个即将被疯狂的“日全食”浸没的边缘，我们会有无数的机会去现场观摩、展示、交流、发表意见;有太多的令人羡慕的时光去从事冥想;有过于旺盛的精力去挥霍和创造;也有足够丰盛的原始饥饿去供心灵体验和反省。郊区的“柏拉图们”在边缘地带用唐•吉诃德式的幻想战争为自己天性中的野性营造了机械时代的动物乐园。但这是一种必须经常搬家的迁徙式生活，在这种生活中，没有什么东西是最终的和可以保存的，游击生活惟一的战利品是自己脑子中活跃的思想。当一轮满月像肿胀的房租升上肩头，我看到快要被用来盖楼的零星空地上朦胧的反光，微笑的思想和怀乡的愁绪将这片反光同回忆溶为一体。多年来，我已完全熟练于这种生活了。现在，我既不觉得自己是哈尔滨人，也不觉得自己是北京人，更不像是个北京郊区人。如果搬家的麻烦再次临头，好心情亦会油然而生。陌生的村落和土路常会唤起一种恍若隔世的熟悉感，无数记忆的碎片与新“租界”能和谐相处。这绝对是一种激发灵感但不鼓励记忆的生活。好日子又要开始了。

　　我喜欢这种看上去有些糟糕的生活，喜欢这种便携式的、简装的生活。每当新的迁徙瓦解了趋于僵化的生活局面，一种更为豁达和爽快的精神气息就会流遍全身，迂腐和成见的祝福就会再次推迟。在这种生活中，你不太可能落入岁月的角落，沾上时间的尘土，或被关进保守的壁橱。藏书的习惯也会消失，关于学习的概念将会变得更为宽泛并接近本质。事实上，你必须为自己身上更为内在的秉赋而满意，超出这些根本的要素，一切“无非尘土”。

　　对于一个当代的个体而言，谁还能找到某种公认的、塔式的、不包含悖论的价值体系，那真是值得原谅和尊敬的事。我宁愿躲开一切现成的戏法儿和目不暇接的新玩艺儿，找一个无人叫卖的地方，做自己想做的事。

　　不知道郊区是否会继续存在，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能力去偿付这种游击生活的高额利率。如果有一天，游击生活结束了，我一定会思念那段日子，那些曾一 起住在郊区的“当代柏拉图”们，追忆那些像中国套箱一样难以分辨的无数栖居过的房子。好在目前来说，一切尚为遥远。

　　1996年秋

　　于圆明园